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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大明万历初年的徽州丝绢案纷争 第二章 六县大辩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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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大明万历初年的徽州丝绢案纷争 第二章 六县大辩论

    万历三年三月初九,徽州知府崔孔昕突然向歙县发下一道牌面,要求缉拿帅嘉谟。

    缉拿令是这么写的:“今照帅嘉谟,既能具词呈告抚按,必为有力之家,有谋之辈,何为捏作在外,屡提不到。中间必有主使之者,拟合行提。为此,仰县官吏速究帅嘉謨有无妻子兄弟,是否在外,此辈奸恶,渐不可长,设法缉拿解府,从重问拟,庶足以警余奸奸,毋得迟违。”

    这道牌面的语气杀气腾腾,却又让人感到有点气急败坏。尤其是缉拿帅嘉谟的罪名,更是莫名其妙:

    你帅嘉谟有本事去两院告状,怎么没本事留下来配合调查?一直躲在外头,一定非奸即恶!

    这实在是有点不讲道理。帅嘉谟外出避祸,可不是自己情愿的。何况户部隆庆四年下的文,事隔四年,徽州府这才想起来指责别人“屡提不到”,这反射神经未免也太慢了。

    这个罪名,一看就是欲加之罪,仓促拟成。从字里行间,能感受到徽州府浓浓的焦虑。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,迫使他们不得不加快行动。

    这份急就的缉拿令,很快下发到了歙县。知县姚学闵倒是没耽误,立刻安排人手联合执法——因为帅嘉谟是军户,隶属新安卫,所以这事必须跟卫所协调。

    半个月以后,也就是三月二十四日,歙县总算逮到帅家的一个亲戚,叫帅贵。一问方知,帅嘉谟带着老婆孩子,一直躲在江夏县没回来过,只留下帅贵看家。

    知县姚学闵迅速把这个情况回报徽州府,然后还特意加了一句:“无凭拘解。”意思是,想抓他,就得跨省执法,我们歙县可没办法。

    歙县在捉拿帅嘉谟这件事上,一点也不热心,毕竟帅嘉谟是在为本县利益奔走。徽州府对此心知肚明,可也不能说什么,只好先把帅贵拘押了事。

    没想到,这事才过了几天,到了四月初十,徽州府忽然接到一封呈文,署名正是帅嘉谟。

    在这篇呈文里,帅嘉谟旧事重提,先把关于“人丁丝绢”的前因后果重述一遍,然后回顾了各级各届领导对此事的批示。紧接着,他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行踪:“回途遇害,羈縻远避,未申情欵。”

    帅嘉谟并没说这危险是什么,也没提是谁主使。但既然他不敢回徽州,那凶手从何而来,昭然若揭。这一句指控,真是绵里藏针。

    当然,对于徽州府,帅嘉谟的态度还是很诚恳的:“今奉爷台仁恩催议,千里奔归,伏乞作主,怜悯偏苦,洞察奸弊。”——这句话,是针对徽州府“屡提不到”的回应。

    在呈文的最后,帅嘉谟又提出了一项新证据:“顺天八府,也有人丁丝绢这个税种,皆为诸县分摊,没有例外。”这个虽非决定性证据,但却是一个强而有力的旁证。

    看来他在江夏县这几年,根本没有心灰意冷,仍旧在孜孜不倦地搜寻证据,还把视野扩散到了全国范围。

    不过帅嘉谟提交这一篇呈文的时间,相当蹊跷。

    徽州府的缉拿令三月初九才发,到了三月二十四日,歙县才搞清楚帅嘉谟的下落。即使他们立刻派人赶往江夏通风报信,送到也得四月初了。而到了四月初十,帅嘉谟的呈文,就已经送到了徽州知府的案头。

    徽州到江夏差不多一千里地,帅嘉谟又不可能使用官驿八百里加急。报信往返加上撰写呈文,只用了十七天时间,这……未免也太效率了吧?

    除非,这封呈文,帅嘉谟早就准备好了。

    除非徽州府的动向,歙县早就已经向他通报了。

    这才符合实际情况,帅嘉谟为歙县万民请命,歙县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?就算明面上歙县乡绅们不敢支持,但私下肯定会给予支持。

    从种种蛛丝马迹能感觉到,帅嘉谟和歙县之间,早在暗中密切联络,而且他们在策划一个很大的动作。

    无论如何,帅嘉谟的再度出现,让徽州府松了一口气。两天之后,四月十二日,徽州知府崔孔昕把帅嘉谟呈文迫不及待地转发给歙县,说有人向本府投诉“人丁丝绢案”,你们好好详查一下。

    大概是嗅到空气里什么味道,比起上一次的敷衍态度,徽州府这回态度积极得可怕,而且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。

    按道理,这事应该是六县合议,拿出个章程。你现在不通知其他五县,让歙县先去详查,岂不等若是让原告自己去审犯人吗?

    没想到,歙县比徽州府还积极。详查文书发出三天之后,歙县的申文竟然就发回徽州府,洋洋洒洒好长一篇。

    这篇申文,出自知县姚学闵之手,代表了整个歙县官方的态度。申文的标题气势十足:“歙县为蔑制蔑悖典,射害殃民,恳恩遵照《会典》,均平绢赋,以苏偏困事。”

    姚学闵的申文,简单来说就是两点:“第一,《大明会典》记载徽州府输“人丁丝绢”8780匹,从来没提过让歙县单独交;第二,“人丁丝绢”被人篡改成了“夏税生丝”,以致五县之税,落到了歙县头上。

    这篇申文,基本就是复制帅嘉谟之前的论点。唯一不同的是,上一次是下民上书,这一次却是知县大人亲自背书,不光背书,还要赤膊上阵。

    此前帅嘉谟也提过户房舞弊之事,可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,只能隐晦表示。而姚学闵却根本不用顾虑,直接撕破了脸皮,指着户房那些书吏的鼻子开骂。

    知县大人说了,之所以会有“人丁丝绢”改成“夏税生丝”的篡改,是出自徽州府户房粮科的书吏之手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呢?因为徽州府的户房,一直以来,都是由五县胥吏把持,世顶名缺,从来没有出过歙县籍的粮官,当然只能是歙县挨欺负了。

    姚学闵甚至还披露了一段秘辛:“县里的老者说过,当年要交“人丁丝绢”的时候,徽州府的户房书吏们各自都有私心,不愿意让自己家乡受苦,就偷偷对歙县说,现在上头催促得紧,五县一时筹措不出,不如你们先垫上,回头五县再补给歙县。歙县当时没有正印官,就这么认下来了。没想到户房翻脸不认人,不承认有这么回事,导致此税成了歙县的既成事实。”

    这故事真的假的,没法查证,反正姚学闵说了,这是“父老相传”。

    你说姚学闵一介知县,怎么突然像磕了药的关二哥一样生猛?谜底就在申文里的一串人名。

    为了壮大声势,姚学闵找了本地的一批乡宦联署。这些乡宦都是退下来的本籍官员,虽然无权,但在当地仍旧拥有着绝大的影响力,不容忽视。

    事实上,这些乡绅乡宦才是歙县真正的统治者。他们下对基层平民控制力度相当大,上有官场的人情网络,又坐拥数量巨大的田亩与各项产业。如果没获得他们的支持,歙县知县什么也做不了。中国有“皇权不下乡”的说法,政府机构必须得靠这些“乡贤”的配合,才能真正对底层实行有效统治。

    现在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水面,向徽州府展现出肌肉。

    看看这份联署名单的前几名吧:

    汪尚宁,歙县竦口人,进士,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。

    汪道昆,歙县千秋里人,进士,官至兵部左侍郎。他文名极盛,和王世贞并称南北两司马,“后五子”之一(顺便说一句,后人在猜测《金瓶梅》的作者,汪道昆也是怀疑对象之一,可见这人的实力)。

    江珍,歙县南人,进士,官至贵州左布政使。

    方弘静,歙县南人,进士,官至南京户部右侍郎。

    程大宾,歙县槐塘人,进士,历任南吏部考功主事,广西副使、滇南学正。

    曹楼,歙县雄村人,进士,官至江西右参政。

    江东之,歙县江村人。此时他还没进士出身,要到后年才考中。再后来,他以御史身份首先向冯保开炮,也是万历朝中一个名人。

    要说徽州,真是人杰地灵的学问之乡,底蕴深厚。区区一个歙县,随随便便就拽出六七位还在世的进士助阵,个个身份显赫,地位不凡,简直就是全明星队,别人眼睛都要闪瞎了。

    有他们背书,这份申文的分量之重,可想而知。

    从联署名单就能知道,歙县这次突开重炮,绝对是筹谋已久。从徽州府发文到歙县回复,一共就三天,若是临时准备,哪里来得及?

    歙县乡绅们一定是早早就开始筹划,就等着突发奇袭,打五县个措手不及。

    可是,歙县哪来的胆气,把所有的矛盾都摆到台面上跟五县打对台?就算有乡宦联署,也不至于这么直白大胆吧?

    很快答案就来了。

    五月十日,江宁巡按鲍希贤下文给徽州府,说歙县申文干系重大,必须仔细地检阅会典、府志、赋役等文件,会同五县通查,一有结果,立刻上报。

    注意,此前包括海瑞在内,历届江宁抚、按两院给的批复,都是“仰府查议报夺”,没太多倾向性,就算催促六县合议,也是不急不忙。

    但鲍希贤这次的口气,却明显偏向歙县,反复强调这次五县通查,一定得查出一个结果来。而且鲍希贤不是直接在徽州府的上文做批复,而是让兵备道发出宪牌。

    所谓兵备道,是指大明中后期在地方上负责整饬兵务的机构。它虽有军方色彩,可行政上却归按察使管,一般由按察司副使兼任。所以兵备道也算是监司职官,有受理诉讼的职能,同时亦可算作按察使麾下的一支武装力量,必要时可弹压地方。

    徽州附近的兵备道,全称叫做“应、安、徽、宁、池、太六处兵备道”,简称徽太兵道,由兵道副使冯叔吉兼领。由他出手发出宪牌,是暗示徽州府,这次别再用“恐生民乱”当理由了。真闹起来,兵备副使手下可不只有文吏。

    如此旗帜鲜明的表态,说明早在徽州府发文缉拿帅嘉谟之前,歙县就已经跟上头打点好了。

    这一回,上有江宁巡按、兵道副使支援,下有乡宦明星队摇旗呐喊,上下一起发力,怪不得歙县申文写得气壮山河,底气十足。此前一直是帅嘉谟单枪匹马,独闯敌阵,这回则是数路大军集结一处,摆明车马要做正面决战。

    面对这空前的压力,徽州府自然无从抵挡。五月十日兵道宪牌发出,五月十四日徽州府便转发给五县,催促他们前来合议。算上公文在路上走的时间,徽州府几乎是一收到,立刻转发。

    面对歙县蓄谋已久的突袭,其他五县一时间懵了。这事不是早黄了吗?什么时候又闹得这么大了?

    徽州府一封接一封地催促他们准备申文,过来商议。这回,五县不能像上一次一样装聋作哑了,必须得有所表示才成。

    最先做出反应的,是婺源县。这是仅次于歙县的大县,实力位居五县之首,是更朱熹老夫子的籍贯故里。知县吴琯在五月二十二日即发回申文,算得上是神速了。

    可惜速度虽快,质量却很糙。这篇申文的论点,和当年绩溪杨教谕一样,指称歙县亏欠夏麦9700石,被罚补交夏税生丝8780匹,历年输送,与其他五县无关。至于“人丁生绢”,那是南京承运府的事儿。

    这个论点破绽很大,无甚新意。不过这也没办法,一共只有几天时间,吴琯再有才,也不可能跟帅嘉谟精心准备了几年的证据相匹敌。

    不过吴琯到底也非庸人,他后来官至给事中,说明头脑很好使。他在申文里,还提出了一个四两拨千斤的方案:

    查阅黄册。

    黄册是朝廷重要的赋税档案,上面征派赋役,都要依据黄册来施行。它是第一手资料,最具权威。

    吴琯的逻辑是:如果《大明会典》和府志记载无误的话,那么在黄册的原始记录里,一定会有相应记载。后者的可信度要高于前者。只要去查黄册档案,自然知道谁对谁错。

    按照规定,黄册会抄送数份,本县本府都有保存,还要抄送南京户部留底。你可以说本县本府存的黄册可能会被篡改,但南京户部的留底,绝对是准确的,一查便知真伪。

    吴琯此举,独辟蹊径,给解决纷争提供了一个新思路。

    除此之外,他也效仿歙县,拉来了本县的一批乡宦助威。虽然阵势不如歙县显赫,却也有四位进士出身的高官压阵——徽州太牛了,只是辖下两县,就能拽出这么多名人。

    三天之后的五月二十五日,绩溪县也加入战团,同样也是知县陈嘉策领衔。

    有了婺源争取时间,绩溪县准备得更加充分。知县陈嘉策选择了另外一个辩驳策略,把突破口放在了“独征生丝”之上。

    帅嘉谟当初有一个质疑:徽州一共六县,为何独独在歙县征收生丝?这根本不合理,所以一定是六县均输。他还举了很多例子,比如常州府进贡茶叶,《会典》里就写明“征于宜兴县”;宁国府进贡木瓜,也写明由宣城县专输。所以如果独在歙县征收生丝,《会典》一定会单独写出来。

    陈嘉策针对这个质疑,罗列了一大堆反例:苏、常独征白米;宁、太独征牧马;绩溪独征皇木。松江府的绿豆,只由华亭一县征收,上海就不必去管。安府的药材,只由山阳县征收,睢、赣两县就不用交;金华府的麻地,只征武艺县,至于丝、纱二项,则从汤溪征发,其他县不必交纳。

    列完这一大堆,陈嘉策表示,一府独征一类物资于某县,实属平常,《会典》不可能面面俱到。所以帅嘉谟的质疑,纯属见识太少,毫无道理。

    哦,对了,绩溪作为六县中最小的一县,手里没有活着的进士,只好翻箱倒柜,请出了三位举人联署。

    婺源、绩溪两县打起头阵。到了六月十三日,休宁、祁门两县终于也有了回应。

    休宁的知县陈履,应该也是个数学学霸。他准备了将近一个月,兵强马壮,索性撕开那些弯弯绕绕,挺枪直刺歙县的核心要害——数字。

    歙县或帅嘉谟最核心的质疑,在于两项税赋的数字不符:

    歙县“夏税生丝”补麦9700石,折绢4千多匹;而每年歙县却要交纳“人丁丝绢”8780匹。多交的4千匹,一定是本该其他五县负担!

    关于这个质疑,陈履给出了自己的调查结果:

    他发现,在乙巳更制中,行中书省除了查获歙县亏欠夏麦9700石之外,还在其下辖的登瀛、明德两乡,重新清查出一部分抛荒的桑园田地,加上抄没程辉祥、叶忠两个大地主的田地。这些土地,都重新丈量造册,然后重新计算征税。

    亏欠夏麦+抛荒桑园田地+抄没田地,这三项加在一起。歙县新增的赋税一共是生丝10974.3斤。每24两生丝,折绢一匹,所以总数正好是8779匹整,没有任何问题。

    陈履的调查成果,还不止于此。

    歙县明明不产丝,为什么要以生丝为赋税折色呢?

    陈履考察了一下,发现歙县下辖的登瀛、明德、仁礼、永丰、孝悌、滚绣、下乡几个乡里,本来是有桑园的,而其他五县则从来没有过。显然,生丝是歙县特产土贡。在洪武十年、二十四年,永乐十年,成化十八年,对这笔赋税的数额都有调整。到了弘治十四年,朝廷把生丝折绢的比率,从24两调整到了20两,但定额8779匹,却没有改动过。

    所以虽然歙县现在不养蚕,得去外地买丝,但当年它明明是靠自产。

    《府志》上为何没提歙县原本有桑这件事?很简单,因为《徽州府志》是歙县籍的官员带头修的,当然得掺私货啊!

    至于为什么在《大明会典》的记载里,只写“人丁丝绢”征于徽州府,没写征于歙县。陈履的解释就三个字——没必要。会典是从布政使这一级进行记录,只记录到府就够了,没必要写到县这么详细。更何况每一府都有自己的情况,拿外府的例子来质疑本府,根本荒唐。

    陈履的回答,是目前为止五县反击中最犀利的一个。就是帅嘉谟当面辩论,恐怕也会非常棘手。

    相比之下,同一天交作业的祁门县,申文写得极其乏味,无非老生常谈加哭穷而已。没办法,因为祁门当时的知县开缺,申文是由县丞刘守德代理回答。

    又过了一个多月,七月二十一日,姗姗来迟的黟县终于把最后一篇申文交了上去。

    前面有吴琯、陈嘉策、陈履三员大将坐镇,黟县知县陈正谟就显得轻松多了。在申文里,他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前几位知县的意见,然后说了句略带萌感的风凉话:“歙县那么大,就算减了丝绢税,也不过是大江之上去掉一条船而已;我们黟县现在超级超级穷,再加哪怕一点点赋税,那就和久病之人吃了乌头一样,根本扛不住呢!”

    五县的反击,和歙县堪堪战了一个平手。于是在万历三年的徽州,我们可以看到一番如同神魔小说般的情景:五大知县和一个县丞腾空而起,纷纷祭出法宝与神通,在徽州府衙上空肆意互喷,口水四溅。六县的乡宦们也在暗暗输送内力,支持知县们拼个你死我活。

    神仙们打架的动静太大,结果当地民众全都被惊动了。田赋一事,对百姓来说最敏感不过,他们一听,立刻坐不住了。赢了还好,万一知县输了怎么办?咱们不就平白要加税了吗?

    这可不行,得出把力,把声势搞得越大越好!于是在乡宦们的刻意鼓动之下,一时之间,六县民众摩拳擦掌,纷纷投身到这一场大辩论中来。

    徽州风俗一向健讼,百姓一碰到问题,第一个反应就是上访告状。可是徽州府如今一脑门子官司,没法调停这个纠纷。于是六县民众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更上一级的政府机构。

   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,整个江南官场可真是热闹非凡。有歙县的老百姓去找兵备道告状;有婺源县的不平士人,去江宁巡抚那告状;有绩溪士民跑到江宁巡按那诉苦。只要和徽州事务沾边的衙门,几乎被他们骚扰了一个遍。两院、兵道的衙署前面门庭若市,告状的比送礼的人还多。几乎演变成了全民大诉讼的热闹局面。

    面对这种窘境,两院除了连连下文催促徽州府赶紧拿出个结论,还在文书里反复强调:“仍禁谕士民不必纷纷告扰”——可见上级主管部门真是被骚扰得不轻。

    可结论哪儿那么容易拿出来啊?或者说,徽州府哪敢拿出结论来啊?如今争议已经不只在官方层面,连民间都争吵不休,甚至已经因为这个导致了几起跨县斗殴。六县民怨都在积蓄,谁敢去戳?

    眼看僵局要演变成乱局,到了万历三年的年底,十二月初一,丝绢风波的始作俑者帅嘉谟终于再度出手。

    帅嘉谟手里并没有什么新的证据,不过他把之前的所有资料统合起来,给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。在这个故事里,国初朝廷向徽州征派人丁丝绢8780匹,均摊六县。结果徽州府户房小吏是五县人,遂哄骗歙县先垫上。等到歙县应承下来之后,户房又把这笔税赋篡入“夏税生丝”的科目里。从此以后,徽州在歙县征收“夏税生丝”,向上交纳“人丁丝绢”,瞒天过海两百年。

    对于吴琯、陈履、陈嘉策三个人的反驳,帅嘉谟却未置一词。

    徽州府拿到帅嘉谟的呈文,再次转发六县,要求合议。在这篇转发公文里,透露了一个重要讯息,解释了原本漠然处之的徽州府,为何在年初对丝绢案的态度突变。

    按照公文要求,徽州府需要把此前各级主管部门对“丝绢事件”的批示,都一一附在前头。从这些信息中,能看出文牍流转的蛛丝马迹。

    原来早在年初,户部下发了一道文书,责问徽州府,四年前让你们查勘“人丁丝绢”的事儿,到底查的如何了?

    徽州府这才想起来。隆庆五年,帅嘉谟进京告状,曾经成功促使户部下一道文,催促徽州府查勘。后来因为帅嘉谟失踪,紧接着赶上皇上驾崩,徽州府以为上头把这事给忘了,也就搁置不理。

    谁知道,事隔四年,户部不知为何,突然想起来这码子事了,来文催促。而且这次催促的性质可不一样,文书前头写得清清楚楚:“奉聖旨,户部知道,钦此钦遵,抄出到部,送司。”

    万历皇帝那会儿还小,所以这个“奉圣旨”,其实是代表内阁的授意,搞不好还是首辅张居正的想法。

    惊动了这么一位大神,你说徽州府慌不慌?所以我们才能看到,从万历三年二月开始,徽州府一反常态地积极推进丝绢案的查证,而且处处偏袒歙县。

    现在到了年底,徽州府转发帅嘉谟呈文,行到五县。五县立刻跳了起来,合着我们的质疑他一条都没答,纯粹在自说自话。

    这次五县不单干了,正式抱团,合着发了一篇《五邑民人诉辩妄奏揭帖》。他们懒得多费唇舌,核心意思就一条,即是此前婺源知县吴琯的提议:“伏乞查明,洪武十四年初造黃冊,如系六县公赋,甘派无词;如系歙县额科,乞严将帅嘉谟等正法治罪!”

    咱们去查黄册的原始记录,是不是,证据说话!

    歙县不甘示弱,立刻回帖嘲讽:“节蒙牌提各县丁亩文册并取有无何项钱粮相抵回文,岂各县抗违不回,延捱会计,歙苦无伸申,恳恩差人守提,早赐均摊归结。”

    你们自己都不肯把县里的档案拿出来对账,百般拖延,还好意思提查黄册的事?

    然后两边又跳起来开撕……

    江宁巡按宋仪望看到这一幕,赶紧写信提醒徽州府:“歙民积愤已久,五县纷争亦力,示以均平之情,酌以通融之法,虽有偏心,无可复置私喙矣。”

    可见上头也知道六县此时闹成什么模样,生怕酿成民乱,所以话里话外,透着一股“别讲道理了,和和稀泥,赶紧把这事平了”的忧虑。

    上下的压力,全积蓄到了倒霉的徽州府身上。

    徽州府怒了,不带这么欺负人的,我过不好年,你们谁也别想过好!

    万历三年十二月十九日,徽州府给五县下达了一封催提牌面,态度前所未有地严厉:“将该县人丁田亩数目文册一并,星火申报,毋徒执词混扰,致碍转夺,此系至紧事理,难容延缓,如违,提究该吏不贷。”

    按说这会儿距离过年只有半个月不到,中国人传统,有什么事过完年再说。现在徽州府连这个传统都不顾了,看得出来,他们是真急眼了。

    于是,十二月二十五日,婺源知县吴琯再一次披挂上阵。

    吴琯这一次,他带来了更犀利的武器,死死盯住了帅嘉谟的几个论点咬。

    第一,帅嘉谟说“人丁丝绢”和“夏税生丝”折算出的数字不对。

    他算错了!

    乙巳更科,是在当年四月一日发生。歙县一共亏欠9766石9斗3升6勺——这个数字估计是一个处女座的人查出来的——所以针对本县轻租民田3646顷,每亩额外征发四钱生丝。这笔赋税,在洪武年间正式记入黄册档案。

    而按照当时的折率,生丝1两折麦7升。歙县亏补的9766石9斗3升6勺麦子,补生丝9041斤,算下来正好是7升麦子补丝1两。完全对得上。

    吴琯还顺嘴嘲讽了一句,这事帅嘉谟你怎么能拿银子来算?国初到现在,银钱变化太大,根本无法做参考。你可真外行。

    第二,帅嘉谟说,《大明会典》记载徽州府征收“人丁丝绢”8780匹,没说具体由哪个县交,那么当然是六县均摊,否则该注明是歙县独输。

    他弄错了!

    此前陈履已经举了不少反例,这次吴琯准备了更充分的弹药:

    浙江的“夏税丝绵”,是从杭州等八府征收,温、台、处三府不用缴。但《会典》里却只写浙江布政司征“夏税丝绵”,为什么不注明杭州等八府呢?

    因为这是《会典》的写作原则:在直隶,言府而不言县;在各布政司,则言省而不言府。如果事事注明,《会典》得多厚啊?

    再说帅嘉谟举的那两个例子:常州府茶叶注明产自宜兴、宁国府木瓜注明产自宣城——那是特产贡品好么!跟田赋有什么关系?

    第三,帅嘉谟曾经提出一个理论:歙县亏欠夏麦的同时,其他五县也亏欠,六县亏欠的总额,恰好与人丁丝绢的税额对得上。

    他算错了!

    吴琯对这个疑点,也做了十分深入的调查。

    乙巳更科之前。歙县产麦19632石,产米17688石;婺源产麦8315石,产米8315石。次年歙县产麦亏欠的同时,婺源产麦8000石,确实亏欠300石麦,但是大米却丰收了,远比8315要高,所以根本不需要补麦,自然更不需要转嫁到歙县头上。

    第四,帅嘉谟说户房的五县籍小吏偷偷篡改税收科目,哄骗歙县。

    吴琯对这个质疑,简单回复了一句:“歙县长官又不是傻逼,就算歙县长官傻逼,老百姓也不傻。这么大的税额,都要真金白银往外掏,哪里是改改数字就能瞒过去?”

    说完这个,他又不阴不阳地补了一句:“现在的户部尚书殷正茂,也是你们歙县的哟。”潜台词的意思是,你说把持户房的人会徇私偏帮本乡,那把持户部的堂官呐?岂不更会徇私喽?”

    吴琯提到的这个殷正茂,来历可不简单。他是歙县人,当年巡抚广西,跟俞大猷联手平定了韦银豹的叛乱;总督两广军务时,击破了打着“倭寇”旗号的海寇,光复了惠州、潮州两地,可谓战功累累,官至南京兵部尚书。这是个深通军务的老炮,不知为啥,此时正好改擢为南京户部尚书。

    而南京户部,恰好管着丝绢之事,所以吴琯把这事挑明,就是怕殷正茂会偷偷偏袒歙县。

    在文章末尾,吴琯又一次强调了一次此前五县揭帖的要求:尽快查询洪武十四年册籍,搞清楚怎么回事。”

    两天以后,帅嘉谟没来,反而是歙县知县陈学闵拍马而至。

    不过这回他没有大马金刀跟吴琯力拼,反而施展出了缠斗功夫,顾左右而言他。

    “我们歙县的税负,实在是太重了。大老爷请看,徽州的四司银16212两,歙县要负担5361两,其他五县共负10851两。砖料银708两,歙县负担234两,其他五县共负473两。军需银12215两,歙县负担4032两,他五县共负8183两。”

    “这些都属于正税之外的杂税,歙县负担了徽州的三分之一,负担已经沉重无比。你们怎么忍心把‘人丁丝绢’又砸在我们头上?”

   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从道理这个层面,胜负的天平开始倾向于五县。吴琯的犀利攻势,几乎击溃了歙县的每一个论点,让陈学闵不得不采取守势,不再正面搏杀,改打感情牌。

    不过事情总算有那么一点进展。在申文结尾,陈学闵也同意,应该尽快调查黄册,找到原始记录。

    这份申文,并没有立刻得到回应。没办法,发出时间是十二月二十七日了,眼看都到年根底下了,有什么事还是等过完年再说吧!

    于是争吵几方各自回家,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大年。一直到万历四年的二月,祁门、绩溪、休宁、黟县才相继回复。他们的态度很鲜明,支持婺源县的意见,催促尽快开查黄册。

    与此同时,五县又抛出一枚大炸弹。

    他们把自己县内的土地档案翻出来,合编了一部《五邑查明丝绢缘由呈词》。这篇呈词很枯燥,但是相当有杀伤力。里面是每一县从乙巳更制后缴纳的赋税定额与增减之变,极为详尽。

    因为原文既长又繁琐,姑且贴出其中一县的赋税报表,让大家看看效果。

    休寧縣:

    原額夏稅麥八千九百九十九石四斗五升二合二勺,秋粮米一萬八百四十九石八斗七升八合六勺。改科多麥九百九十三石二斗二升一合八勺,該銀二百一十四兩八錢五分一厘三毫。加米一萬一千八百五十一石四斗八升八合,該銀五千七百四十七兩九錢七分一厘七毫。麥米共銀六千六十二兩八錢二分三厘。該縣國初錢粮當歙三分之二,今照數平抵外,比歙多銀一千二百六十八兩七錢三分五厘,歙將何者相抵。

    到这地步,也算是古代大数据的一种了。

    注意看最后一句:“歙将何者相抵?”每一县的报表结尾,都会加一句“歙将何者相抵?”,意思是我们的赋税清清楚楚,你们歙县哪个税目相抵了?

    每张报表重复一遍,一共重复了五次,形同五次咄咄逼人的质问:“歙将何者相抵?”

    是文一放出,懂行的都知道歙县大事不妙。歙县也觉得这个实在难以回应,立刻辩称这是各县自己修的,未必准确,还得看朝廷黄册才能定夺!

    于是,双方经过将近半年的大辩论,慢慢地把焦点集中到了“黄册”上。

    万历四年四月,歙县和其他五县几乎同时上书,正式要求调取洪武十四年黄册。头大如斗的徽州府从善如流,在五月十八日正式向南京户部提出申请调阅。

    黄册是朝廷的重要档案,存放在南京的后湖——也就是玄武湖——库房,不能随便调取。想查询,必须要南京户部批准。

    不过在这之前,歙县其实早已经偷偷派人去南京,暗搓搓地想抢个先机,不料户部直接给他踢了回来,理由是“越申”,他们只受理府一级的申请。

    休宁县、婺源县也偷偷派人去过,被户部以同样的理由踢回。虽然三县都未得逞,但也可见彼此在水面下的斗争,有多么激烈。

    这次徽州府出面申请,南京户部终于批准。徽州府赶紧组织了一支调查团,由歙县县丞、婺源县县丞、休宁县学训导组成,准备开赴南京查阅。

    应天巡抚宋仪望是个老江湖,他有点担心就算查了黄册,徽州人恐怕还是会纠缠不清,无论对哪边有利,另外一边一定会大闹特闹。为了避免这些麻烦事,宋仪望特意委派了太平府推官刘垓、宁国府推官史元熙,再加上徽州府推官舒邦儒——他是江西余干人——以中立第三方的身份,加入到审阅黄册的队伍中来。

    为了防止出现可能的骚乱,宋仪望还指示徽州府,把诸县带头闹事的几个人先控制起来。去年六县大辩论的时候,除了几位知县唇枪舌剑之外,民间议论纷纷,涌现了几个意见领袖。这些意见领袖在县里影响很大,要么为本县摇旗助威,要么频繁越级上书上访上告,还随时会向老百姓们通报最新进度。百姓闻胜则喜,闻败则怨,完全被这些自媒体控制了舆论。

    在宋仪望看来,下面的民怨都是被这些大V忽悠起来的。眼看查阅黄册在即,可不能让这些人生出变数,先关一阵再说!

    于是连同帅嘉谟在内,还有五县的黄棠、程文昌、汪福髙、吴敏仕、胡国用等蹦跶最厉害的意见领袖,被尽数控制起来——不过帅嘉谟很快被释放,因为他作为首倡之人,也必须得赶赴南京。

    消弭了这个变数之后,徽州府调查团于万历四年七月十三动身,于七月二十三日晚抵达南京。二十六日,调查团向南京户部投文,次日得到召见。户部尚书殷正茂勉励了他们一番,说“二百年黃册,岂有可改易之理,各自安心。”然后派了一个王给事中、一个许主事予以协助。

    不过这两位一听调查团的请求,都面露难色,说时间这么久了,可未必查得到啊。调查团急了,我们大老远过来,就为了看一眼,无论如何还请协助。

    八月初二,调查团终于进入后湖,见到了梦寐以求的黄册。紧接着,他们眼前一黑。

    从洪武十四年至今的徽州府黄册,足足装满了二十个书架,光是搬运工人就得一百五十人。调查团一共就三个人,外加一个编外的帅嘉谟,估计查完得八月底了。

    关键他们还不许自己动手,得由王给事中、许主事两位官员查抄,再把抄件发给他们。效率会非常低下。

    那还能怎么办?查呗!他们几个撅着屁股,开始吭哧吭哧地翻起故纸堆来。

    这些可怜孩子没料到,就在他们辛苦工作的同时,徽州府又出事了。

    八月十四日,歙县一个叫许一纯的生员,突然上书徽州府,提出了一个新理论:“黄册的记录,并没那么可靠!因为那都是本地人所修,想要篡改实在太容易了。而《大明会典》是朝廷修的,更具有权威性。如果黄册跟《会典》矛盾,应该要以后者为准。”

    这一下子,五县舆论哗然。在他们看来,这个主张实在荒唐。黄册是国初朝廷派员监修,当地人怎么可能篡改,而《会典》是政府法规手册,二手资料怎么跟原始资料比可信度?

    不用问,这是歙县知道黄册查询结果对自己不利,所以开始造势了!真是太混蛋了!

    五县毫不含糊,立刻具文反击,两边的话越说越难听。你骂我“罔上規避,侮文蔑法乱政”,我骂你“五县奸刁,妄行捏奏”,甚至还有“中二百姓”跑到按察使门口,哭着要求“恳天作主,剿虎安民。”——这是恨不得把对方当土匪给剿了。

    结果正如宋仪望所担心的那样,愤青关了一批,又来一批,割都割不完。在他们的煽动下,诸县立刻又沸腾起来,局势又一次大乱。倒霉催的徽州府一面四处安抚,一面催促南京那边,尽快拿出一个结果才好。

    这一等,就等到了九月中旬。调查团终于完成了工作,整理出一份从洪武十四年到隆庆六年的黄册抄件。

    随之而来的,还有帅嘉谟的一份报告。

    在报告里,帅嘉谟说,洪武十四年造的黄册,缺损甚多,尤其是最关键的“乙巳更制”以及当年四月一日改科的记录,完全丢失。

    啊?没了?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,都傻眼了。

    六县人民都望眼欲穿,指望着黄册来主持公道呢。之前你说的那么热闹,现在你告诉我,档案丢失,死无对证?那怎么办?

    帅嘉谟对此早有准备,不慌不忙地在报告后半段写道:从乙巳年改科到洪武十四年造册,前后差了十七年。很有可能五县改篡黄册、府志在先,造册在后,不足为信。然后抛出一句话:

    “切思《会典》乃祖宗立法垂统之宪章,黃册乃民间遵文攒造之图籍……岂奸反指府志黃册为成法,而妄奏藐《会典》、部劄为私书。”

    朝廷存的黄册原始记录已经没有了,所以大家要相信《会典》就好,不要去信府志、黄册。

    得,事情转了一大圈,又回到原点。

    全白忙活了。

    说实话,帅嘉谟这个主张,实在强词夺理。资料汇编怎么可能比原始记录还权威?无非是《会典》对歙县有利,所以才死死赖住这一点。

    消息传回徽州,给本来就激烈的舆论又泼上了一勺油。徽州府当地论坛,直接炸版。各县大V放弃了讲道理,直接改成人身攻击,再后来干脆开骂,污言秽语,什么都泼上来了。六县几乎已经到了要开战的边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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