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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大明万历初年的徽州丝绢案纷争 第三章 稀泥与暴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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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大明万历初年的徽州丝绢案纷争 第三章 稀泥与暴乱

    徽州府的这个乱象越闹越大,南京户部终于看不下去,不得不发下了一道文,试图去安抚。

    在这份公文开头,户部自己承认:“本部若径依歙县之奏,则五县不从;若径依五县之奏,則歙县不从,告讦日增,终非事体。”

    你们天天这么骂,也不是个办法。既然黄册已经没有了,那么怎么解决呢?户部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:

    由户部和应天巡、按,提供一个徽州府的部额和府额(即每年解送户部和解送应天的税额)。然后请徽州府统计六县丁粮,加上存留本折麦米、官府办公费以及各项额外钱粮,总算总除,平均一下。如果把那8780匹生绢算进去,而数字均平的话,说明丝绢税是歙县分内的;如果数字不均平,说明生绢是额外多出来的,就不该歙县独负。

    户部给的这个算法,似乎有些无理。六县人口、田地均不相同,不同等级的田地,赋税额度和内容也不相同,这么大笔一划,均平折算,未免太简单粗暴了。

    户部有的是精算高手,怎么会提出这么一个糊涂点子?

    奥妙就在“均平”二字,这已经是这个词第二次进入到我们的视野里了。

    上一次还是在隆庆年,帅嘉谟用这个词,成功地响应了国家号召,引起了海瑞的注意。而这一次,户部用了这个词,自然也有用意——因为当朝首辅张居正大人,正在酝酿把一条鞭法推广至全国。

    虽然真正开始着手统计田亩,要等到万历六年,正式推行全国要万历九年。但在万历四年这会儿,各种前期准备工作已经逐步开展,南直隶是极其重要的试点地区,南京户部作为执行部门,自然对此最为敏感。

    在户部看来,徽州为什么会起纠纷?是因为税种太杂太乱,什么“人丁丝绢”、什么“夏税生丝”、什么“亏欠夏麦”,这么多科目夹缠不清,一会儿交生丝,一会儿交夏麦,乱七八糟,折算复杂,正是旧税制的弊端,不出问题才怪。

    如果能重新统计出徽州府的丁粮田亩之数,再把所有税赋合并,两下一除,均摊下去,再折成银子,这事就算彻底解决了。

    这个思路,恰好就是一条鞭法的核心内容之一:把所有的正税杂税都合并起来,归于田地,计亩统一征收银两。

    也就是说,户部认为,徽州的问题,是旧税法的错,只要改成新税法,问题自然消弭。所以现在应该搁置历史争议,推行均平赋役之法。

    这不禁让我们想到一件往事:徽州丝绢案在隆庆五年本已归为沉寂,到了万历三年,正是因为户部突兀而离奇地旧事重提,这才让徽州府心急火燎,重新激化此案。

    会不会从一开始,这就是户部——或者更大胆地猜测一下,首辅大人——为了推行新政所谋划的一步棋呢?

    户部的这个方案发到徽州,徽州知府都快哭了。本来六县都快打出脑浆子了,你们户部非但不解决,还添乱。可这是上头的指示,怠慢不得,徽州府只好硬着头皮开始了艰苦的磨算。

    不过仔细想想,黄册已佚,赋税来源已成无头官司,两边各执一词,根本无法解决。这么快刀斩乱麻,把历史遗留问题全数切割,不失为一个好办法。

    徽州府整整花了一个月时间,总算赶在十月结束前,把整个六县的数字捋了一遍。与此同时,应天巡、按两院的税吏,也完成了部额与府额的梳理。两边数字加在一起总算通除,很快就拿出了一个结果。

    在这个算法之下,歙县各项钱粮,已经超出了各县平均之数。也就是说,“人丁丝绢”是额外的负担,没有任何抵补。

    结论的语气很暧昧,态度却很清楚:“人丁丝绢”这笔赋税当初到底怎么来的,不必深究。但现在均平之下,再让歙县独输,显然就不合适了。

    消息传到徽州,五县哗然,群情激愤。这些人一想,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,正是歙县人,不用问,丫肯定徇私枉法,偏帮本乡。

    一时之间,整个徽州府除歙县外,对堂堂尚书大人骂声不绝。有说殷正茂“知亏无解,藉手户科条陈事例,遂借以逞私臆”,有的痛斥均平之法“不论源流、不论肥瘠、一概通融混派,借均平之名,为变乱之计”,还有的连整个户部都骂上了:“以户部私计而市私恩,以尚书大臣而变乱成法”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,不知殷正茂在南京,打了多少个喷嚏。

    民间骂声滔滔,官面上却得继续解决问题。

    根据那份均平报告,歙县负担了额外税赋,必须予以减轻。但具体如何操作,还得由地方上具体商量。

    不过这事,可不能让六县自己定,那非打出人命来不可。

    巡抚宋仪望对上头的精神心领神会,把这事委托给了当初调查黄册时的三位监督官员:太平府推官刘垓、宁国府推官史元熙、徽州府推官舒邦儒。

    万历四年十一月初八,三位官员齐聚徽州之外的太平府,在巡抚都院的主持下,很快讨论出一个解决方案。

    “人丁丝绢”继续由歙县独交,8780匹丝绢折合白银6145两,不予撤销,但歙县在四司银、砖料银、军需银等杂派均平银中,减去5260两,分摊给其他五县来交。

    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,所谓均平银,指的是嘉靖年间出现在江南的一种役法改革。

    大明百姓除了要缴纳田赋之外,还要负担徭役,无偿为各级政府提供劳力服务。徭役的种类繁多,老百姓苦不堪言。均平银,就是让官府计算每年需要的徭役总数,把人力成本折算成银两,分摊到每亩地里去,让老百姓按亩缴均平银。需要力役时,官府就从这笔银子里拨款雇佣人手。

    换句话说,老百姓不必亲身去服徭役,交钱就行了,不耽误自家农时。政府也很高兴,雇人干活,总比一家一户拽壮丁更来得方便,工作效率更高。而且摊役入亩,也减少了大量的政府工作量。一举三得。

    这个做法经过数年试行,颇受欢迎,因此各府都纷纷这么搞。徽州府也每年编列均平银,各县分摊统收,再分配到各个用途名目下。四司银是衙门日常杂役费用,砖料银是公共设施修葺费用,等等。

    这个“太平府”方案,即是将田赋税额转嫁到役银上去。这就能体现出一条鞭法的好处了,赋、役皆能折算成银子,互相合并转移非常方便。

    唯一的问题是,它换汤不换药,怎么腾挪,五县都是吃亏。因为他们本来一分钱都不用出,现在却要替歙县补五千多两银子到均平银里去。

    这个方案报到兵备道冯叔吉那里,被驳回了。

    冲抵均平银这个方式没问题,但数字实在太难看了。一共6145两的丝绢赋税,转嫁了5260两到五县头上,等于歙县只负担15%,其他县85%,这很明显是拿总税去除县数,平均而得。

    问题是,歙县的经济体量占了徽州府的一半,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平均啊。知道你们偏帮歙县,但是别做得这么明显好么……

    冯叔吉大笔一挥,推出了一个折衷方案:把5260两改成了3300两。这样一来,总计6145两银子的丝绢税,歙县和其他五县分别负担2845两和3300两,大致符合各自的经济比重(具体的计算方式很复杂,因为均平之后诸县或多银或少银,彼此冲抵折算,这里不赘述)。

    这个方案是个典型和稀泥的思路:忘掉黄册与《会典》吧,也不谈当年这税怎么来的,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。反正现在大家各退一步,吃了小亏,这事就算完了,都别闹了。

    这时候,已然到了万历四年的年根儿。过年期间,诸事停滞。等过完万历五年的正月,江宁地方才把这个方案上报给南京户部,请尚书殷正茂酌定。

    对于冯叔吉的这个方案,殷正茂十分赞同,连批了三句话:“其名尤正,其言尤顺,其事尤易。”满意之情,溢于言表。他把这个方案上报到北京,于四月五日上奏天子,并在两天后,也就是四月七日得到了皇帝的批准,下发圣旨。

    其时万历年纪还不大,所以这基本可以视为是首辅的意见。

    圣旨下发户部,户部再往下发,一级一级传到徽州府,时间正是六月初七。考虑到南北二京的往返距离,再加上内阁以及各级官府的处理批阅,这份文书的流转算是极其罕见的高效。

    对这份圣旨,整个六县的反应截然不同。

    歙县人民欣喜若狂。他们本来的主张,正是要求丝绢税由六县均摊,这个分配方案可谓正中下怀。

    从此以后,他们头上的赋税,少掉了三千多两银子。从隆庆三年到万历五年,八年抗战,终于大获全胜。

    其他五县,则望着圣旨呆若木鸡,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我们的抗辩白说了?黄册白查了?道理白讲了?歙县每一条主张,都被我们驳得体无完肤,结果户部一句“均平”,就全给抹掉了?

    五县明明已经提出了极为有力的证据,可因为歙县这么一闹,最后还是它得了偌大的好处。

    对于这个太平府分配方案,五县嗤之以鼻。保留一个“人丁丝绢”的虚名空壳,换成“均平银”的名目就想糊弄我们?最后还不是要六县均摊负担!婺源有一位乡宦如此讥讽道:“这是朝三暮四之术,拿咱们当猴子耍呢。”

    一时之间,五县群议汹汹,无不义愤填膺,几乎跟开了锅似的。可是,这不是府议,不是部议,而是圣旨,代表了最高的意志。众人纵有不满,也不敢公开指摘皇上。如果徽州府趁机好生安抚,说不定他们会咽下这个哑巴亏,接受既成事实。

    可一件不算意外的意外,却彻底引爆了整个局势。

    就在冯叔吉把方案上报的同时,帅嘉谟也悄悄地第二次赶赴南京。他怀揣着歙县乡宦提供的一笔资金,进京运作。圣旨发下来以后,帅嘉谟胜利完成任务,高高兴兴返回徽州。

    多年努力终于得到实现,他实在太高兴了,觉得该犒赏一下自己,就用这笔赞助费从有关部门给自己运作了一副冠带。

    冠带是一种荣誉的装饰,其性质就和现如今胸口挂个大红花差不多。朝廷对于乡里年高德劭的耆宿老者,有时候会授予冠带,叫做冠带荣身,偶尔也会授予见义勇为好青年,叫做冠带义士。

    帅嘉谟觉得自己为民请命八年,差点连命都丢了,弄个冠带戴戴,不算过分。

    歙县的老百姓,也是这么想的。等帅嘉谟回到歙县时,全县的百姓都涌出来,热烈迎接这位以一己之力扳倒陋税的大英雄。他们搞了一个盛大无比的欢迎仪式,个个手执红花欢呼,旁边还有乐班鼓吹。帅嘉谟进城以后,在百姓的簇拥之下又游街庆祝,所到之处,呼声群起,俨然英雄荣归。

    这边厢歙县锣鼓喧天,那边厢五县民众可都要气炸了。县城里传出的每一声欢呼,都化为一记耳光,重重扇在他们的脸上。抗争八年,被歙县佬把这个便宜占走了不说,居然还卖乖!尤其是看到帅嘉谟这个奸佞小人,此时却耀武扬威地在街头炫耀,再想到以后繁重的税负又要沉重几分,五县民众内心的火山也再无法压制,彻底喷发。

    你们歙县不是靠闹事闹出一个减税吗?好,我们也闹!

    六月十一日,圣旨转送到婺源县。其时吴琯已经去职,由徽州府通判徐廷竹临时代理政务。徐廷竹正好要去北京进贺表,还没来得及走,衙门就被数千愤怒的婺源民众给拦住了。他们手执木棍、火把,在衙门前守了一天一夜,要求徐廷竹去向上面反映,停止这种不公正的加税方案,不答应就不准走。

    面对快要爆炸的民众,徐廷竹不得不口头允诺,然后惶惶离去。随即徽州府又派出推官舒邦儒,去接掌婺源县。

    舒邦儒算是这个丝绢方案的始作俑者之一,他接到任命后,知道这事极为棘手。可是任命在手,他只得匆匆上路。舒邦儒一边赶路,一边琢磨着该怎么安抚婺源民众。没想到,还没到婺源呢,刚过休宁县,就被当地愤怒群众给拦住了。

    眼前旌旗招展,锣鼓喧天,漫天遍野全是人,把官道生生遮断。站在人群最前头的,是当地闹腾最凶的几个人,身后还有一排排有身份的里排、耆民。他们拦住舒邦儒的队伍,向他递了一篇抗议申文,请转交徽州府。

    说是申文,其实应该算是战斗檄文。上来就痛骂户部尚书殷正茂是“权奸变制殃民,势压无容控诉”,骂完了殷正茂,又骂歙县“歙逆恃户部而变户法,以歙人而行歙私”——听见没有,都已经用上“歙逆”这种词儿,几乎以敌国来对待了。往后的话,更是难听:“欲赴阙上书,以声歙人变乱成法之罪,欲兴兵決战,以诛歙邑倡謀首衅之人。”——听见没有,都要兴兵决战了。

    骂完以后,休宁县更发出威胁:“一旦更派,县民情忿怒,鼓噪不服,若不及时处分,诚恐酿成大变。”

    舒邦儒接了这份“申文”,脸都吓白了。休宁人没客气,把他的随行书吏和仆役拽出来痛打一顿。总算舒邦儒有官身,还不至于有人敢动他。但看这个阵仗,他也只能坐低伏小,接下申文答应帮忙转交。

    六月二十九日,舒邦儒好不容易穿过休宁,来到婺源,以为能松口气,结果往前一望,眼前一黑——又是数千人聚在一处,遮道鼓噪。

    又来了!

    这回是婺源民众,在当地乡绅的带领下聚了五千人。他们就这么围着长官身边,大声鼓噪。远远地,有一个叫程天球的乡民,居然还在县城外竖起一杆大旗,上面长长一条横幅:歙宦某倚居户部,擅改祖制,变乱版籍,横洒丝绢,贻毒五邑。”那气势,就差填上“替天行道”四个字了。

    在这一片诡异的气氛中,舒邦儒战战兢兢进了婺源县城。他没想到的是,等在前头的,是一番更诡异的局面——婺源县,居然自治了。

    前面说了,婺源的知县吴琯已去职,代理县政的徐廷竹又忙着准备进京之事,整个婺源县在六月份出现了短暂的十几天权力真空期。

    偏偏此时又赶上丝绢税闹得民意沸腾,当地豪强争执不休,群龙无首。于是一个婺源县里的有心人,趁势而起。

    这个人叫程任卿,是当地的一个生员,原本负责司理署印。他在整个丝绢案中的地位,仅次于帅嘉谟,不过他的重要性,要到整个事件结束之后才体现出来。

    程任卿是个有豪侠气质的人,他敏锐地注意到婺源县的权力真空,如果利用当前局势做点惊人之事,将可以在乡梓刷出极高的声望值,对未来大有好处。

    于是他四处串联,拉拢当地大族和有影响力的乡绅乡宦,同时对普通老百姓宣讲煽动,声言若朝廷不肯把丝绢税改回去,就要闹事。程天球那杆大旗,就是程任卿出的主意,走到哪里都扛着。

    婺源百姓一看大旗威风凛凛,又有人要为民请命,情绪无不高涨,助威的助威,捐款的捐款。一时之间,程任卿声望大涨,风头无二。

    当程任卿觉得已经掌握了婺源人望之后,作为整个运动的最高潮,他率人突然占领了婺源县衙隔壁的紫阳书院,成立了议事局,俨然要另立中央,成立自治政府。

    紫阳书院,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和朱熹有关。朱熹朱老夫子,恰好是徽州婺源人,所以这个紫阳书院,正宗到没法更正宗了。程任卿占领这里,显然是早就谋划好的。

    这个所谓的“议事局”,目的——或者说对外宣称——是为了组织、协调诸县的民众抗议丝绢税。程任卿自封管局,甫一上任,就准备了大量标语,上书“英雄立功之秋,志士效义之日”之类的话,贴得十里八乡到处都是。

    他甚至还亢奋地放言说:“但有里排一名不出,我等赶上其门,有一县不来,我等赶入其县,遍传乡镇。”这是要把熊熊的革命烈火,烧到其他四县去。

    至于那杆大旗,就戳在书院中间,威风凛凛。它已经成了程任卿和诸县的标志性约定,并有一个名称:激变旗。

    那会儿徐廷竹还没走,他觉得议事局你们随便折腾,但这大旗实在是太碍眼了。激变旗?啥叫激变,就是闹事啊,你们是唯恐别人不把你们当反贼?

    迫于官府压力,程任卿让程天球把大旗挪到城外,但议事局的工作丝毫不受影响,继续如火如荼地开展。他先后策动了几件大事。

    一是千人围攻县衙,逼迫徐廷竹代传冤情;二是动员休宁县半路拦截舒邦儒,代递申文;三是婺源城外五千民众向舒邦儒示威。

    先后数次大的举动,议事局展现出了很强的协调能力,短时间内造起了极大的声势。程任卿一看民心可用,赶紧发动他们征集捐款,每一石粮里征银六分,用以维持运营。老百姓看到好几个当官的都被迫妥协了,觉得这个议事局确实能干大事,纷纷慷慨解囊。大笔大笔的钱财,就这么流进紫阳书院。

    这个议事局乃是草台班子,既无账簿,也无监管,收多少钱花多少钱,全由程任卿一言而决。如果他想要从中渔利的话,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。

    财帛动人心,就算程任卿自己是干净的,也没法保证别人不眼红。议事局里有另外一个生员,叫程文烈,他看到这大笔款项,贪念顿生,暗中策划想要把管局这个位置夺过来。

    这个计划的实施,就定在了舒邦儒进婺源县城之后的次日,万历五年七月一日。

    书接上回。话说舒邦儒战战兢兢进了几乎进入自治状态的婺源县城,在七月一日安排升堂画卯。程任卿作为议事管局,也来到县衙,和一群里排、耆老等着接见。此前在休宁和婺源城外,议事局让这位老父母吃了两次亏,下马威也下够了,现在面谈,可以争取到足够的利益了。

    几个人正在谈话,正好来了一个歙县送信的快班,名叫王学。婺源人一听是歙县来的,登时脸色就不太好看。

    偏偏这个后生态度还很嚣张,说你们不要妄想丝绢税恢复旧制了,我们歙县花了七百两纹银,搞定了府里的户房程德焕,就连你们的管局程任卿也同意了,可以说服五县认缴丝绢税。这事虞县丞也有份。

    愤怒群众一听,大怒,这还了得,立刻叫嚣着把婺奸程德焕、程任卿以及虞县丞拽出来。程文烈趁机和其他几个人鼓噪呐喊,带领群众冲入县衙。

    可怜程任卿前一刻是革命元勋,后一刻就被打成了出卖婺源利益的反动分子。他大声抗辩,可是根本没人听,直接被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,几乎打得吐了血。程文烈兴奋地站在高凳之上,指着程任卿说给我狠狠打!这伙人打到兴头上,还拿出刀来,把二程从县衙胁迫到紫阳书院,继续施暴。

    (这些细节均是供状上所记载,不是作者脑补……)

    程文烈跟程任卿打了一个两败俱伤,反而被另外一个叫何似的人渔翁得利,坐上了管局的位子。何似登位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去挪用公款,一查箱底,还剩六两白银,又惹起一阵内讧。

    舒邦儒一看这架势闹得实在不像话,正要写信回府里求援。婺源人担心把议事局的丑事都曝光,居然把所有送往徽州府的公文全都拦截了,不允许传递。舒邦儒坐困愁城,这下连消息都断绝了。

    婺源议事局这边大乱,休宁那边也是一片喧腾。

    在吴大江、程时鸣几个当地读书人以及豪强的带头之下,聚集了一万多乡民,搭着木梯,直接翻上县衙墙头,把告示榜文全书撕毁,砸掉一切和歙县有关的商铺设施;然后又高举黄旗,日夜围着县衙鸣锣呐喊,挟持知县陈履;他们甚至找了几个人,身穿青衣小帽,手执锁链,声称要直接把所有参与丝绢税制订的官员都锁拿进京。

    休宁人也向婺源人学习了先进的信息管制经验,在各处派人把守,任何过往文书,都必须先审查以后,才能通过。(“一票一揭,必经休民人验而后发”)徽州政务几乎为之瘫痪。

    有了婺源、休宁两县带头,其他三县也相继发出檄文,一起闹将起来。五县人民买卖也不做了,地也不种了,专门在徽州府与外界的各个路口围堵歙县商人,见一个打一个,货物全部截留抢走。甚至有一伙激进分子,声称要闯入殷正茂在歙县的产业,烧祖屋,刨祖坟,好好给这位户部尚书点颜色看看。

    一时之间,徽州境内烽烟四起。整个徽州府,这回是彻底乱了。

    徽州府这下可再也无法安坐。新上任的知府徐成位一脸黑线,委屈得要死。明明是前几任知府姑息维稳搞出来的事,结果这炸弹却等到他上任才爆炸,实在太欺负人了。

    他赶紧发出安民告示,安抚民众说“行府自当酌议处分,则事尚可转移”。可怜一介知府无权更改丝绢方案,又不敢瞎许诺什么,只能含糊其辞地进行安抚。

    与此同时,他顾不得体面,又急忙向抚、按两院、兵备道发文求援,请求上级迅速拿出个办法来,不然徽州今年怕是连税都没人交了。

    上头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,徽州变乱又掀起一股离奇巨浪。

    婺源县里有一批驻军,带头的把总叫赵涞,也是歙县人。他一直很想回家看看,苦于军法森严,不敢擅动。这次赶上暴乱,他连夜带兵撤出婺源,直奔歙县而去。为了掩人耳目,赵涞还派手下歙籍士兵,到处散布流言,说婺源人要暴动(这个说法来自于婺源,真实性是很值得怀疑的,姑妄听之)。

    婺源人听到歙县人造谣说他们造反,勃然大怒,议事局立刻派人到处散播谣言,说真正想造反的是歙县人。负责协调的人到了休宁,休宁这边的带头人吴大江表示,你们玩的不够狠,看我们的!

    此前他们已经挟持了休宁知县陈履,所以官印可以随便乱盖。吴大江便以休宁知县的名义,给浙江、江西、福建、广东等布政司衙门发去飞报,声称休宁、婺源两县,遭遇一万多名歙贼的入侵,休宁知县陈履被掳走,婺源署理县事的推官舒邦儒惨被殴打,连兵道都被围了。歙贼不日即将越境四出,情况十万火急!

    万余歙贼入侵……真亏他想得出来。

    这一手够绝,也够狠。那些接到急报的外省布政司衙门,全都傻眼了。

    徽州的地理位置,在浙江、江西、福建三省通衢之地。如果这里发生暴乱,整个南方都要为之骚动。因此对这份军情急报,各地都很重视。

    可研究来,研究去,各地布政司衙门觉得很奇怪。

    徽州府的上级主管是江宁巡抚,按道理出了乱子,应该先往南京那边报才对。如今休宁县的告急文书,越级不说,居然还跨境,难道南京已经不保了?

    四省布政司的冷汗登时就下来了。

    这些歙贼,已经嚣张到了这地步?当年倭寇也没这么牛逼啊。

    这下子,真正是江南震动,诸省哗然。谁能想到,徽州府出了这么一个牛逼的县,敢和整个江南单挑。在那几天,“歙贼”的地位,一度和倭寇相媲美,充满了黑色幽默的荒诞。

    惹出这么大乱子,南京方面大为不满,责令徽太兵道尽快查明,这歙贼到底怎么回事?

    歙贼都要袭击四省了,兵道怎么可能还坐得住。副使冯叔吉赶紧率先做出反应,连发两道安民告示。

    先一道语气严厉,让民众各自回家,否则“如有随途跟走,群呼类引,嚷乱有声者,即系恶少棍党”。后一道语气柔和,说冯副使准备巡看五县,仔细倾听百姓呼声,不过天气太热了容易中暑,大家可以不必远道迎接,留几个人问话就是。

    这不是客套话,冯叔吉真的亲自赶到徽州,还带着不少兵马。他一是巡视五县,弹压民乱;二是要查明歙贼的“真相”。徽州府也赶紧发出禁约,禁止六县民众互相仇视伤害,否则严惩不贷云云。

    至于应天巡抚,他正忙着给那些受惊扰的外省衙门解释,南京没事,徽州也没有乱贼流出……

    无论徽州府还是兵道,此时的态度都还好,只是温言劝慰老百姓别误会,并没摆出一副赶尽杀绝的嘴脸。可熟悉官场的人心里明白,这只是因为官员们要尽快平复乱局,等事态平息,就要秋后算账了。

    一直到这时,五县里的有识之士才意识到,这回可能有点玩大了……

    起初五县的闹事,肯定是有这些乡宦在背后推动,希望藉此施压,可民心一起,就不是他们所能控制。

    休宁县有位乡宦叫汪文辉,在当地极有地位,官至尚宝司卿,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。他最初也积极支持五县维权,可到了这会儿,他觉得不对劲了。汪文辉紧急联络了几个有力之人,说这事得往回收,咱们是维权,不是谋反,真闹大了,有理也变没理了。

    汪文辉连忙准备了一份揭帖,上书徽州府,语气恳切地解释说五县并不打算闹事,只是被逼迫太甚,民心不稳而已。外头传言什么遮道殴打、竖激变旗什么的,都是谣言,我们跟舒推事感情好着呢!

    他的文笔颇佳,一边解释,一边还不忘告状:

    “今各县愤激,事实至此,衅孽始萌,犹可杜息。其指斥之实,惟知切齿于殷门;其号呼之状,惟欲求申于官府,其迫切之情,惟欲求通于君父。”

    三个排比,层层推进,既把暴乱这件事洗得干干净净,又指出乱源在于殷正茂这个王八蛋——我们是反奸臣不反皇上啦。

    有他带头,其他几县也纷纷上书,调门一致降低,都态度恳切地表示:小民只是惊慌失措而已,只要大老爷把丝绢税改回去,我们都是顺民。

    乡宦们的呼吁,让民间的热度慢慢低了下去,然后朝廷的脾气就上来了。

    七月二十日,这次不是兵道,而是更上一级的巡抚都院气势汹汹地发出安民告示,这次的口气截然不同,没有含糊地称“五县”或“六县”,而是直接点了休、婺、祁、黟、绩五县的名。“院会同按院与该道有司官另行详议。批文到日,如有一县一人敢倡言鼓众者,该府肘锁解院,先以军法捆打,然后问遣,決不姑息。”

    耐人寻味的是,与这份安民告示一并送达徽州府的,居然还有一份兵备道捉拿帅嘉谟的牌面。

    在这份牌面里,解释捉拿帅嘉谟的理由特别值得一读:“以歙县津貼之费,输纳冠帶,夸张梓里,以致五县居民愤恚不平,哄然群聚。”——你这是诈骗侵吞百姓公款,为自己谋私利。

    这些钱是多少呢?一共四十两。

    看得出来,上头为了尽快平复乱局,只能拿帅嘉谟的人头来安抚五县民众了。你没罪,也得挑出点罪过来——可是,帅嘉谟一手促成丝绢税改革,这个立场是经过圣旨确认的,从这里实在挑不出毛病。兵道憋了半天,只好胡乱找了个理由,说他挪动公款买冠带。

    谁让你小子到处显摆,惹出这么大乱子,不收拾你收拾谁!

    当然,帅嘉谟在牢里并不寂寞,因为没过几天,巡抚都院也发出数份牌面,点了五县里闹事的一群首恶分子的名字——程任卿、程光烈、何似、吴大江、程时鸣等几人都在名单里——要追究他们责任。

    随着这些责任人的入狱,以及各级政府的强力弹压,加上当地乡宦拼命安抚劝说,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徽州之乱,总算逐渐恢复了平静。

    可无论是应天抚、按两院还是徽州府,心里都明白,此时的平静是暂时的。暴乱的根源在于丝绢税,这个不解决,始终是个隐患。

    因此他们也纷纷上书户部,表示这个丝绢税的改革,虽然是圣上批准过的,但能不能……再商量一下?

    此时徽州之乱的影响,已经不局限于当地,两京官场都有震动。南京礼科给事中彭应时、湖广道御史唐裔以及北京户科都给事中石应岳,纷纷上本,说徽州大乱肇始于丝绢税的改制,可见此事还需要仔细斟酌,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身为歙县人,即使没有偏袒之心,也该避嫌,这次出事他也有责任。

    其实他们对于徽州丝绢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,在弹章里只是几句话寥寥带过。他们担心的是,此事持续下去,会让整个江南都变得不稳定,这才是关乎利害之处。所以说,谁有道理谁没道理,根本不重要,赶紧把这事平了才是真的——正如彭应时弹章里说的:“毋得依违以杜衅端,庶地方永保无虞之庆。”

    在重重压力之下,殷正茂只得上书谢罪请辞,不过并未得到批准。

    他南京户部尚书的位子暂且保住了,但言路和群众的意见都太大了,丝绢税的方案,必然要做修改。哪怕已经有了圣旨,也得改。

    只不过,皇上金口玉言,岂能出尔反尔。这脸,不能让皇上丢。所以修改圣旨的理由,是这么说的“虽令由钦定,始有专擅之情,事属乡邦,不免有可疑之迹。”——还是让殷正茂背了锅。

    上头的态度松动了,下面各路官员重聚太平府,再次商议。万历五年十二月,丝绢税的第三版改革方案,终于出炉。

    这个方案,比原来相比本质上没什么区别,只不过对五县多让了一步。

    歙县丝绢税不变,减免的均平银数额,从原来的3300两调整到2000两,由五县均摊。

    这样一来,总计6145两白银的丝绢税,实际上歙县出4145两,五县出2000两。

    五县民众这次没敢再闹民变,可不满之情溢于言表。你当这是菜市场讨价还价啊?一块不行就九毛,九毛不成就八毛,太不成体统了。我们要的可不是这个!

    负担就是负担,一分银子也是负担!反正老百姓闹了这么久,早就轻车熟路。抗议申文和请愿书化为无数雪花,纷纷飞向各级衙门。

    官员们面面相觑,还能怎么办?继续再议吧!议到大家都满意为止。

    这一议,就是将近一年。一直到了万历六年十一月初四,徽州府总算硬着头皮拿出了第四版方案,叫做《豁免五县均平方案》。

    此方案对于歙县来说,没什么太大变化。丝绢税照旧,减免的均平银数额,调整到了2530两。

    而这2530两,并不会摊派到五县头上。

    在隆庆六年,户、礼、工三部征派徽州府的料价银,减免了一部分,一直留在府账上。同时还有一笔军需银,每年都还会剩点结余。徽州府每年从这两项合计抽走1950两,替五县补进均平银里,诸县再均摊50两,一共是2000两整。如果以后每年军需银的结余不足,则按县征派补足。

    绕了好大一个圈子,等于是徽州府把这笔税扛下来了。

    这样看起来很合理,可是不要忘了,这个税是每年都交的。而徽州府料价银是隆庆六年的减免所得,数量只会减少,早晚用光;而军需银结余每年都不固定,今年多,明年少,万一是负数,那么这笔钱,还得让五县来承担。

    也就是说,这2000两银子的来源,是不稳定的。

    前面三个方案,是横向朝三暮四,让丝绢税在六县之间来回腾挪;这第四个方案,却是纵向朝三暮四,按时间轴来的。五县初期可能交得少,可随着时间发展,几乎可以肯定会逐年增多,最后回到原来的水平。

   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问题。

    对歙县来说,减免均平银的数量是2530两。而从料价银、军需银和诸县分摊中抽走的,是2000两。

    还有530两无法冲抵,账不平啊。

    歙县和五县已经打滚了好多次,差不多已到底线,让他们谁多扛一分,估计都得爆炸。

    要么?再按照第四版方案的思路,从其他科目里进行调配呢?

    一般的调配,是不成的。因为你这里减交,那里就要多交。算来算去,总有一个科目要吃亏。一干能吏高官,就为这区区五百多两银子愁眉不展。

    这时,不知哪位天才提出一个绝妙的主意——如果这个科目本身就不合理呢?让它吃亏,岂不就正好两便吗?

    什么?怎么还有不合理的税收科目?

    有哇,两个字:“协济”。

    所谓“协济”,是指当一处官府出现资金紧张时,由上级出面协调,组织临近州府进行援助。这种援助一般来说,都是临时性质的。

    比如在嘉靖三十八年,为了防备倭寇,徽州府“协济”苏、松海防,出了一万六千两银子;嘉靖三十九年,为了巩固长江防御,徽州府“协济”镇江驻军一千三百两银子。嘉靖四十年,景王朱载圳前往封国,徽州府“协济”池州一万两,用来迎接倚仗开销。

    这些大头,都是因事协济,有些事完了,就停了。可还有一些琐碎“协济”,虽属临时征派,可久而久之,遂成定规,变成一项长期性的税负。大明的税制就是这么个特点,很多科目因循成例,形成无数散碎、复杂的短链条。

    这些琐碎协济,往往与军事密切相关。因为军方的驻屯调动,不依行政划分而行,经常一跨数府数县。比如兵道副使冯叔吉这个“应、安、徽、宁、池、太六处兵备”的头衔,就是依长江而备,跨越六府。若想寻求地方支援粮饷,非得靠徽太兵备道来协调。

    所以兵备道这边,对各地的“协济”情况掌握得最全面。

    在冯叔吉的授意下,兵道清查了一遍账簿,很快从中挑选出一个科目:协济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饷银。

    这个科目光看名字就挺奇怪的。兵备道的驻地,是池州,金衢道并不归其管辖。不知徽州府何年加派了这么一笔金衢道兵饷,又因为什么理由解去池州。当年到底什么缘由,恐怕已经湮灭无闻,无从考证了,反正每年都得解这么一笔。

    如今从这笔兵饷银里抽出530两来,大家都会很高兴,只有金衢道会觉得委屈——可这本来就是临时协济,人家现在要削减,金衢道也不能说什么。

    诸位官员看到了成功的曙光,连忙又经过一轮讨论,做了一点微调,使之更加完备:

    减免料价银的库存有限,不能支撑逐年抽调,直接并入军需银。

    五县额外负担的那50两也算了,省得他们啰嗦,直接也并入解池州府兵饷银。

    于是,在万历七年的三月,第五版方案出炉了。

    人丁丝绢6145两,仍由歙县承担,减免均平银2530两。这笔银子,由徽州府军需银抽出1950两、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饷银抽出580两,合计2530两,转入均平银冲抵。

    这个方案,可以说是集妥协、折衷之大成,把负担压力分散到歙县、徽州府、兵道、金衢道等诸多方面。这样一来,歙县少交了两千多银子,心满意足;五县一点负担不用加,也心满意足;徽州府和兵道略吃了点亏,但消弭了一场大乱,杜绝隐患,也合算。

    而对朝廷来说,一则上交的税款并不短少,二则趁机清理冗税杂役,统一钱粮,对一条鞭法的推行也是好事——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,难怪执笔者称其为“共免两全法”。

    这一次,各方面终于没意见了,上上下下俱都松了一口气。兵道赶紧发布大字榜,通告六县新的税制,并得意洋洋地宣布:“自万历七年为始,明载赋役册,永为定规。”

    我相信,在张榜公布的一瞬间,这几个字轰然化为斗大的金黄色大字,配着恢弘的音乐,在徽州官场大小官员脑海中旋转。他们此时一定百感交集,涕泪交加。

    不容易啊,这一场肇始于隆庆四年的大纷争,前后持续了将近十年,先后五版方案,至万历七年终于彻底消弭。中间多少波折,多少折腾,总算熬过去了。

    尘埃落定,生活还得继续。

    让歙县人感到高兴的是,旷日持久的丝绢纷争,把各种细节、征派原理都讨论得很透彻,官府上下都不太敢做手脚,反而会主动找别的税目设法再减免一点。这时又赶上了朝廷推行一条鞭法,所以歙县所承担的人丁丝绢,不必全以实物交付,直接本色折银或折色折银,不必先卖粮食再买丝了,无形中又少了一层负担。

    这么算下来,据学者考证,万历七年之后,歙县真正实交的人丁丝绢税,其实只有额定的七成。

    这一切,都要拜那一位学霸帅嘉谟所赐。

    而这位丝绢案的始作俑者,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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